王蒙肖像 羅雪村速寫
說到人物的豐富性,中國古代的長篇小說,除了《紅樓夢》以外,大體上都是一分為二,寫忠和奸的矛盾,寫貞節和淫蕩的矛盾,寫清官和貪官的矛盾,寫昏君和忠臣的矛盾……都是非常清晰。偏偏這個《紅樓夢》有點說不太清楚。比如說賈寶玉,大家知道他是很可愛的一個人,一個帥哥,可是對這個賈寶玉也有很多并不能算正面的描寫。比如說他回家回來晚了,敲了一會兒門,沒有人及時給他開門,襲人過來給開門,一開門他先一腳踹過去,把襲人踹傷了。這點無論如何不可愛。
林黛玉更不用說了。林黛玉那么可愛的一個人,又聰明,又深情,又不計較那些功名利祿,可愛得不得了。可是她對劉姥姥的態度非常惡劣,她根本不拿劉姥姥當人,說劉姥姥是牛,是母蝗蟲。這點她連王熙鳳都不如,王熙鳳一聽劉姥姥跟這賈家沾親,很注意善意對待。劉姥姥這人也很聰明,會公關,表面上說的是傻話,而實際上她哄著你笑,讓你高興。
我讀《紅樓夢》還有一點難解的地方。“搜檢大觀園”是一個極重大的事件,是對青春的屠殺,對人性的征伐,是大觀園從美好賞心到零落肅殺、賈府從榮華富貴到樹倒猢猻散的拐點,而號稱叛逆性強的寶玉黛玉在事件中一聲都沒有吭,倒是被一些評家視為封建主義維護者的探春聲淚俱下地對這種“自殺自滅”的舉動進行了上綱上線的痛切批判,還有晴雯與司棋用生命與封建主義的蠻橫鎮壓進行了殊死搏斗。嬌貴的少爺小姐們的叛逆,靠不住啊!
尤其復雜的是關于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判詞,就是太虛幻境對她們倆的概括描寫是合二為一的,所以大學者俞平伯有“釵黛合一”論。“釵黛合一”論自1949年后一直被新紅學所批判,但你批判它半天,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兩人合著寫。文學人物的描寫有不同的說法。從現實主義的觀點看,兩人當然不是一個人。如果你從表現主義的觀點上看,用中國的語言說,就是你不是從如實寫作而是從如意寫作的角度研究;也就是說所有的人物都是你意向的一種表達,那么這兩人之間又有某些共通性,有讓人難分難解的一方面。這個是可以考慮的。你不一定完全信服這種說法,但你不能不正視這種說法。
我有一點與眾不同的看法。比如咱們所有的專家都說,賈寶玉這人反封建,他對入仕啊,對功名,對仁義道德啊,光宗耀祖啊,沒有一點興趣。可是我老覺著不完全是這樣,為什么呢?這賈寶玉他有點邪,別人一說你要好好學四書五經啊,你將來也要光宗耀祖啊,他就受到極大的傷害,他發瘋、他罵人。史湘云多可愛的人啊,是吧?周汝昌老先生表示過,他一輩子最喜愛的女子就是史湘云。可是史湘云剛勸兩句,說二哥你也看點正經書,賈寶玉馬上瞪起眼來,堅決不接受。那意思就是咱們倆說不到一塊,你少給我講這一套。提到修齊治平功名富貴,他有一種幾近歇斯底里的受傷害感。這個傷害是哪兒來的?我認為只能解釋為是從他的前身來的。他的前身是什么呢?是女媧補天的三萬六千零一塊石頭中的那塊不被使用的石頭,他是多余的石頭。俄羅斯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中最精彩的一個典型,就叫多余的人。賈寶玉是多余的石頭,也是多余的人。他實際上對自己進入不了體制,在社會上沒有位置與意義的事實痛心疾首,書上說寶玉的前身石頭認為“獨自己無才,不堪入選,遂自怨自嘆,日夜悲號慚愧”。
今天的讀者可能不在意寶玉的前身,然而在《紅樓夢》里,此生來生,此岸彼岸,它是渾然一體的,多余石頭的身份與心態,主導了聰明靈秀賈寶玉的一生。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,無才補天的故事是荒誕無稽的嘲弄、自嘲,對于《紅樓夢》的時代來說,無才補天是寶玉創巨痛深的流著鮮血的傷口。這個幻想的女媧故事和實際的賈府故事,是一脈相承的。
我們知道,一個人對一個事兒完全沒有興趣,他不提才是最沒有興趣。很簡單,比如說你有一個異性朋友很喜歡你,但你不喜歡他(她)。你只需要說一句話,就是“咱們倆不合適”,而不會是一次一次地說起來沒完:“咱們怎么能合適呢,咱們倆無論如何也不合適啊……”他(她)如果這么說的話,就是對你有興趣,放不下。再比如說有的人說自己一向與世無爭,沒完沒了地說,這也可疑。你與世無爭的話,你就應該和那個認為你與世有爭的人也不爭。人家一說你與世有爭,你急了。你寫一本厚書,說我從來與世無爭,這像與世無爭的樣嗎?
所以賈寶玉也是一樣,一談功名富貴啊,他的表現是一種病態的被傷害感,是一種被迫害的感覺,為此他太痛苦了。
賈寶玉還有一個最有趣的事兒:他生下來時,嘴里頭含著一塊玉。這個從產科學或者是兒科學上是絕對講不通的。所以胡適先生在給高陽的信里頭嘲笑,說曹雪芹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,你看他寫這個賈寶玉含著玉而生,這樣的人又如何談得上“自然主義”呢?
雖然現在胡適的行市不錯,但是呢,你說那個含玉而生是由于沒受良好教育,未免忒外行了一點。含玉而生這一筆其實很重要,既牽扯到賈寶玉的前生,又牽扯到他的歸宿,還牽扯到他和林黛玉的婚姻能不能成功。玉是一個命運的標志,叫做“命根子”。林黛玉一出場,與寶玉一見面,寶玉就問她,妹妹有玉嗎?林黛玉說我哪兒有啊,話音未落,賈寶玉跟瘋了一樣,把那玉就往地下砸,拿腳踩。這么受刺激啊!為什么呢?這一句有沒有玉的問話已經說明了他和林黛玉身份的區別、處境的區別、命運的區別,還有他們的愛情注定不可能成功。(王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