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南網5月7日訊(福建日報記者 林怡)宋高宗紹興十八年(1148年),朱熹中進士,先后任職于泉州同安、江西九江、浙東、福建漳州、湖南長沙等地。1194年入都,除煥章閣待制兼侍講,為宋寧宗講學四十余天。朱熹一生大多在福建閩北講學授業,是中國近古時代最重要的集大成的思想家。他倡導“理為本”“理為主”“格物窮理”“內圣外王”“尊王賤霸”等學說并身體力行,所構建的理學體系被后世稱為“閩學”,對宋以后的中國社會、政治與文化影響深遠。
朱熹經史子集無所不通,不僅是偉大的哲學家、教育家,還是著名的文學家,其散文創作和詩歌創作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力。錢鍾書稱贊朱熹是“道學家中間的大詩人”。
游湖不忘“糧食安全”
淳熙十年(1183年),趙汝愚時任福建安撫使,朱熹開始在武夷山五曲大隱屏下構筑武夷精舍。三四月間,朱熹寫信給在福州的趙汝愚,為趙汝愚治理福建出謀劃策。六月,監察御史陳賈上奏請禁“偽學”,矛頭指向朱熹。十月,朱熹南下福州、莆田、泉州。十二月,再經福州返回閩北,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與趙汝愚會晤。
朱熹一生多次到過福州。早在隆興元年(1163年),汪應辰知福州,招朱熹到福州商討治閩政務,朱熹告誡汪應辰說:“寧可作窮知州,不可與民爭利”。
二十年后,朱熹再到福州,與同道趙汝愚相見,喜憂交集,寫了《游西湖》一詩:越王城下水溶溶,此樂從今與眾同。滿眼芰荷方永日,轉頭禾黍便西風。湖光盡處天容闊,潮信來時海氣通。酬唱不夸風物好,一心憂國愿年豐。
福州城北越王山,今稱為屏山。秦漢之際,閩越國的王城就建在越王山南麓附近。朱熹喜的是,從越王山城樓遠眺,福州山環水繞,在趙汝愚的治理下民生和樂。“此樂從今與眾同”,暗含了范仲淹的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情懷,說趙汝愚做到了與民同樂,自己看到此景此情,也分享了福州官民的喜樂。
頸聯和頷聯寫近景和遠景。越王山近處通連著福州名勝西湖,趙汝愚將西湖重新疏浚,滿湖的菱葉荷葉遮天蔽日,禾黍在西風中搖晃。極目遠眺,湖水盡處,天容廣闊,天涯盡處,便是海角。福州瀕海,潮漲潮落,海上氣息隨潮汐涌進福州。
“湖光盡處天容闊,潮信來時海氣通”兩句,寫出了福州城湖光山色、海天相連、海納百川、開放包容的恢宏氣度。面對福州如此美好的山水風物,詩人筆鋒逆轉,末句以“憂”結束。
詩人念茲在茲的是“一心憂國愿年豐”。如果不能確保糧食豐收,讓老百姓衣食無憂,自然風物再美好,又如何呢?這首詩圍繞著“樂”和“憂”來抒寫作者的心志,體現了朱熹不顧個人榮辱安危,時時處處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情懷。
不愛出山?一洗塵埃山更好!
朱熹祖籍徽州婺源,出生于福建尤溪。父朱松,字喬年,號韋齋,曾任福建政和縣尉、尤溪縣尉、左承議郎等職。母祝氏(小五娘),新安名門望族。1143年朱熹十四歲時,朱松病逝,遺囑以家事托付福建崇安(今武夷山市)五夫里劉子羽,命朱熹往父事之,并受學于武夷三先生,即胡憲、劉勉之和劉子翚。
胡憲(1086—1162年),字原仲,胡安國的侄子,祟安人,理學家,學者稱之“籍溪先生”。紹興年間曾以鄉
貢入太學,不久即返回家鄉專心學問。后賜進士出身,授左迪功郎、添差福州教授,以母老辭歸。呂祖謙、朱熹從其學,對朱熹理學思想的形成有重要的影響。
胡憲幼年從學于叔父胡安國,又向譙定學《易》,與朱熹的父親朱松以及同鄉劉勉之、劉子翚交好。朱熹曾說:“從三君子游,事籍溪先生最久。”
“幽人偏愛青山好,為是青山青不老。山中出云雨太虛,一洗塵埃山更好。”這首《答朱元晦》,是胡憲寫給弟子朱熹的。朱熹早年出入佛老,在閩北山水間幽居,以讀書著述授徒為樂。傳說某年在臨安(杭州)朝廷做官的親友來信,請朱熹出山,朱熹以兩首詩作答:“先生去上蕓香閣,閣老新峨豸角冠。留取幽人臥空谷,一川風月要人看。”“甕牖前頭列畫屏,晚來相對靜儀刑。浮云一任閑舒卷,萬古青山只么青。”可見朱熹那時一心想當隱士,流連空谷,青山為伍,臨風賞月,發千古之幽思。
《答朱元晦》開篇兩句先道破朱熹不愛出山的原因:為愛青山青不老。朱熹以為,青山可長青不老,自己幽隱其間,也可如青山般永葆“青”的本色。這里,與其說“青山”是實景,不如說“青山”隱喻了朱熹的本體“心性”。可是,“青山”難道僅僅是“青山”嗎?胡憲對朱熹說:山中云起,雨落天空,洗盡世間的塵埃,如此才能“山更好”。朱熹早期思想主“靜”,不屑參與他并不茍同的政事。作為碩學通儒,胡憲用這首詩勸勉朱熹應如云出山、如雨洗塵,在從政實踐中更好淬煉自己的心性。
全詩只有短短的四句二十八個字,前兩句描述勾勒了青山不老的“靜”態,后兩句用“出”“雨”“洗”三個動詞,讓詩歌頓顯動感,在靜動交融中表達了胡憲對出世和入世相得益彰的思考。全詩語言平淡自然,貌似寫景,實際上寄寓著深刻的理趣。
情感的天平
朱熹和袁樞是好友,同為閩北山水所滋養。早在淳熙四年(1177年)九月,袁樞就和友人一起造訪朱熹,共游武夷山,泛舟九曲,有詩酬唱。淳熙十五年(1188年),朱熹入都奏事,于任京官的袁樞短暫相見后,朱熹就南歸了。
袁樞等人在京中因為薦舉理學名士和清望名流,被陳賈等人彈劾,于淳熙十六年(1189年)被罷歸。這年三月,他和朱熹相會在建陽大湖,有詩詞酬唱,朱熹依照袁樞題詞的韻酬答了這首詞——
《水調歌頭·次袁機仲韻》:長記與君別,丹鳳九重城。歸來故里愁思,悵望渺難平。今夕不知何夕,得共寒潭煙艇,一笑俯空明。有酒徑須醉,無事莫關情。 尋梅去,疏竹外,一枝橫。與君吟弄風月,端不負平生。何處車塵不到,有個江天如許,爭肯換浮名?只恐買山隱,卻要煉丹成。
這首詞詞風明暢疏曠,開篇回憶上年在杭州與袁樞分別,想不到這么快我倆都回到了故鄉閩北。仕途不順,壯志難酬,你我怎能不為國事惆悵憂慮呢?眼下到底是什么樣的時光呢?《詩經·唐風·綢繆》說,“今夕何夕?見此良人”。今晚我和你知交相見,一起泛舟山水,痛飲長醉,一吐塊壘吧!“無事莫關情”,寫出了作為理學家的朱熹的真性情。
詞的下片以尋梅、賞竹、聽笛起興,說我們吟弄風月就不虛此生了!朱熹對武夷山水情有獨鐘,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。1184年,他修成武夷精舍后,就和游人泛舟九曲,有著名的《九曲棹歌》,其一寫道:“武夷山上有仙靈,山下寒流曲曲清。欲識個中奇絕處,棹歌閑聽兩三聲。”其十寫道:“九曲將窮眼豁然,桑麻雨露見平川。漁郎更覓桃源路,除是人間別有天。”陶醉在如此清凈的人間仙境中,還需要去謀取虛浮的名位嗎?
最后一句“只恐買山隱,卻要煉丹成”,針對袁樞喜好仙道之術而言。袁樞曾有詩《寄朱晦翁山中丹砂》云:“丹砂九轉世莫傳,羽衣婀娜飛朝天。凄然風露洗塵世,星斗一天隨轉旋……”從中可以看出袁樞對煉丹術情有獨鐘。
朱熹在詞的末句對仕途遭到打擊的袁樞表示了勸勉,希望袁樞即便退隱流連于山水間,也不要過于沉溺在仙道煉丹術中。可見作為理學家,朱熹情感的天平還是向儒家傾斜的。
平常心是道
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問渠那得清如許,為有源頭活水來。——《觀書有感》
勝日尋芳泗水濱,無邊光景一時新。等閑識得東風面,萬紫千紅總是春。——《春日》
川原紅綠一時新,暮雨朝晴更可人。書冊埋頭無了日,不如拋卻去尋春。——《出山道中口占》
這三首詩很能代表宋詩追求“理趣”的特點。朱熹用明快流暢的語言呈現平常清新的自然景色,在對自然景象的切身體驗中感悟“象外之意”、“象”中之“理”。
他看到半畝大的方形池塘中,水波像一面鏡子似的展開,天空的光彩和浮云倒映在水波中,似乎和眼前的池塘一起蕩漾著。要問那方塘里的水怎么會這么清澈呢?因為永不枯竭的活水是它的源頭啊!
春天來了,泗水之濱,風和日麗,光景清新。泗水在山東,朱熹終其一生都沒有到過山東,那時華北由金人統治。詩人用“尋芳泗水濱”,既泛指自己流連于春水之畔,又隱喻自己思慕孔孟之道并浸染其中,經過不懈的探尋,新知如春意盎然,春風化雨。要想輕而易舉地知道春風長得啥模樣,只要看萬紫千紅綻開的花兒就好了。詩人用有形明艷的春水春花烘托化育萬物的無形春風,足見詩人匠心獨運。
詩人看到春風吹綠了山川原野,花紅翠新,無論晴雨,春光都如此迷人。這樣的良辰美景忍心辜負嗎?還沒日沒夜埋首故紙堆嗎?不如拋下書本,到野外去痛痛快快地踏春吧!
“書冊埋頭無了日,不如拋卻去尋春。”這句典出佛門。傳說晚唐福州大中寺的神贊法師,外出云游,得到百丈懷海的指點后開悟,又回到大中寺。他見寺中的老和尚一天到晚誦讀佛經,一只蜜蜂在老和尚的誦經室里想飛出去,撲撲地在紙窗上亂撞,怎么也找不到飛出去的口,神贊借題發揮,說道:“外面的世界這么廣闊,卻不肯出來,偏要鉆別人的故紙!”說完,念了一首偈子:“空門不肯出,投窗也太癡。百年鉆故紙,何日出頭時!”
朱熹顯然化用了他熟悉的這一禪宗典故。這些詩句,是朱熹性靈活潑、不拘泥于故紙堆、尋求在生活實踐中推陳出新的生動寫照。真正的理學家擁有和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真性情,日常生活才是“理”的“源頭活水”,只有在日常生活中“格物窮理”,此“理”才不乖離清明健全的人性。
所謂“平常心是道”,以佛釋儒的朱熹深諳此“道”此“理”。 (作者為福建省委黨校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