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斷章取義”一語現(xiàn)在大約多少有些貶義,指不顧原作的全文而只引用或攻擊其中某一點那樣一種不講道理、不夠意思的辦法;但是這話本來并無貶義,相反,說的是一種很有意味的辦法或技巧。
一
正面意義的“斷章取義”之法源于春秋時代的賦詩言志。那時的諸侯或他們手下的外交官(其時謂之“行人”)在折沖樽俎之際,碰到不便直接明言的事情,往往喜歡唱一首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作品,有時是全詩,有時只有一章的幾句,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,風(fēng)雅而富于彈性,對方當然能夠聽得懂,往往也用同樣的辦法來回敬。彼此客客氣氣,文質(zhì)彬彬,既可溝通意見,也不會產(chǎn)生什么后遺癥。舉例來看:
冬,公如晉,朝,且尋盟。衛(wèi)侯會公于沓,請平于晉。公還,鄭伯會公于棐,亦請平于晉,公皆成之。鄭伯與公宴于棐,子家賦《鴻雁》,季文子曰:“寡君未免于此。”文子賦《四月》,子家賦《載馳》之四章,文子賦《采薇》之四章。鄭伯拜,公答拜。(文公十三年《左傳》)
這里說的是魯文公在這一年(公元前614年)冬天到晉國去結(jié)盟,衛(wèi)國和鄭國都請魯文公幫本國同強大的晉拉關(guān)系。鄭國本來同晉國關(guān)系是不錯的,但后來背晉聯(lián)楚,現(xiàn)在處境不佳,又想倒向晉國,直接去打交道話很不容易說,于是要請回國途中經(jīng)過鄭國的魯文公來當中介。在鄭伯舉辦的招待會上,鄭、魯之間辦了一次外交;雙方皆賦詩言志,一共兩個來回,所賦之詩涉及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四篇作品。
先是鄭伯手下的大夫子家賦《鴻雁》(這是《小雅》里的一篇),詩云:
鴻雁于飛,肅肅其羽。之子于征,劬勞于野。爰及矜人,哀此鰥寡。
鴻雁于飛,集于中澤。之子于垣,百堵皆作。雖則劬勞,其究安宅。
鴻雁于飛,哀鳴嗷嗷。維此哲人,謂我劬勞。維彼愚人,謂我宣驕。
據(jù)說這首詩本來是歌頌周宣王的,贊美他在亂后派使臣到基層去,幫助老百姓安定下來,尤其能關(guān)心弱勢群體(“鰥寡”),讓他們有房子住。子家借這首詩來歌頌魯文公,說足下奔走得很辛苦,又富于同情心——言外之意是希望他同情一下現(xiàn)在處境困難的鄭國,能夠不辭勞苦地再跑一趟晉國,替鄭國說說好話,做做工作。
魯文公手下的季文子先說本國國君現(xiàn)在也很困難(“寡君未免于此”),然后賦《四月》(也是《小雅》里的一篇),委婉地拒絕對方的請求。詩云:
四月維夏,六月徂暑。先祖匪人,胡寧忍予。
秋日凄凄,白卉俱腓。亂離瘼矣,爰其適歸。
冬日烈烈,飄風(fēng)發(fā)發(fā)。民莫不谷,我獨何害。
山有嘉卉,侯栗侯梅。廢為殘賊,莫知其尤。
相彼泉水,載清載濁。我日構(gòu)禍,曷云能谷。
滔滔江漢,南國之紀。盡瘁以仕,寧莫我有。
匪鶉匪鳶,翰飛戾天。匪鳣匪鮪,潛逃于淵。
山有蕨薇,隰有杞桋,君子作歌,維以告哀。
文子唱這首詩主要借此表示,天氣已經(jīng)冷下來了,出來時間太久,現(xiàn)在急于回國;我們自己也很困難,不能替你們做什么事,非常對不起。《四月》一詩的內(nèi)容本來比較復(fù)雜,這里不去管原來的意義,只借用一些字面來表明態(tài)度。
于是子家再賦《載馳》(這是《鄘風(fēng)》里的一篇)之第四章,重申鄭國的請求:
我行其野,芃芃其麥。控于大邦,誰因誰極?大夫君子,無我有尤。百爾所思,不如我所之。
《載馳》原是許穆夫人唱的一首歌,朱熹《詩集傳》解釋說:“宣姜之女為許穆公夫人,閔衛(wèi)之亡,馳驅(qū)而歸,將以唁衛(wèi)侯于漕邑,而許之大夫有奔走跋涉而來者,夫人知其必將以不可歸之意來告,故心以為憂也。“原來她的娘家在衛(wèi)國,衛(wèi)國有難,而許國甚小,無力幫助,于是她就親自趕回去,并對勸阻她的許國大夫說,請不要責(zé)備我,你們考慮得再多,也不如我親自跑一趟!子家借此章歌詞來表示,請魯國方面不要責(zé)備推托,還是替我們跑一趟吧。
既然鄭國方面如此迫切陳詞,魯方也就同意了,于是文子賦《采薇》(這也是《小雅》里的一篇)之第四章:
彼爾為何?維常之華。彼路斯何?君子之車。戎車既駕,四牡業(yè)業(yè)。豈敢定居,一月三捷。
他的意思說,那么我們就再跑一趟吧,這里重點取“豈敢定居”一句之意。既然魯國答應(yīng)了自己的要求,于是“鄭伯拜”,表示感謝,魯文公答拜,很有禮貌。
《左傳》里像這樣賦詩言志的記載甚多,那時的政治家實在風(fēng)雅。《漢書·藝文志》關(guān)于《詩經(jīng)》寫道:
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,以微言相感,當揖讓之際,須稱《詩》以諭其志。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。
借用詩句表達意思正是“以微言相感”的絕好辦法,意思表達得很委婉,同時也能顯示自己的文化修養(yǎng),樹立本國的形象。在那個時代,政治家特別是外交官非十分熟悉詩三百而且能靈活運用不可。孔夫子說“不學(xué)《詩》,無以言”(《論語·季氏》),又說:“誦《詩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達;使于四方,不能專對;雖多,亦奚以為?”(《論語·子路》)——可知在孔子的教學(xué)設(shè)計中,熟讀《詩經(jīng)》、學(xué)會“斷章取義“乃是一門重點課程。
二
教育家孔夫子經(jīng)常同他的學(xué)生們談?wù)摗对娊?jīng)》,涉及許多問題,訓(xùn)練“斷章取義”的功夫亦在其中。
《論語·八佾》里有一段說起孔夫子的高足弟子卜商(子夏)向老師請教,交談中顯得很有心得,于是大大得到夸獎——
子夏問曰:“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為絢兮。’何謂也?”子曰:“繪事后素。”曰:“禮后乎?”子曰:“起予者商也!可與言《詩》已矣。”
孔子認為卜商那句“禮后乎?”的問題問得好,說明他讀《詩經(jīng)》大有心得,對自己也頗有啟發(fā)。
為什么孔子這樣高興呢?“巧笑”等句出于《衛(wèi)風(fēng)·碩人》之第二章,今本如下:
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。領(lǐng)如蝤蠐,齒如瓠犀。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
這里并沒有“素以為絢兮”這一句,估計原本中是有的,后來給弄丟了。《碩人》是寫一位美女的詩,這第二章贊美她手指像嫩芽,皮膚如凝脂,頸子白嫩如蝤蠐,牙齒潔白整齊如瓠瓜籽,額頭方方的,眉毛彎彎的,笑起來兩個酒窩,眼睛尤其漂亮,黑白分明。文采在潔白的底色上啊。子夏的問題大約主要在最后這一句的“素以為絢”上,孔子回答說:繪畫首先要有一個白色的底子。聰明的子夏馬上就追問道:那么也是要先有一個基礎(chǔ),然后才談得上“禮”嗎?
孔子大為贊賞,因為他一向認為,“禮”、“樂”固然重要,而最重要的東西是“仁”,如果沒有這個作為前提的“仁”,“禮”和“樂“就只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形式了。子夏從討論“素以為絢“一類比較實際的道理而能聯(lián)想到“禮”、“樂”也得有前提這樣的重大的原則問題,可見這學(xué)生對自己的思想體系大有體會,于是孔子非常高興地予以表揚,說這樣的學(xué)生對自己大有啟發(fā),這就可以同他多談?wù)劇对姟妨恕?/p>
孔子不完全就詩論詩,他也很欣賞斷章取義、心事浩茫地生發(fā)開去,從中獲得更多的營養(yǎng)和啟發(fā)。思維活躍,學(xué)以致用,是他對學(xué)生的一大要求;讀詩而能別有會心,最是有趣有益,如果死于句下,那還有什么大意思呢?
“斷章取義”賦詩言志的辦法后來在外交等場合已不再通行,于是就有人把類似的手段用于自己寫詩,這方面的一大先驅(qū)是漢末的曹操(字孟德,155~220),他那首著名的《短歌行》大部分詩句是他自己寫的,也從《詩經(jīng)》里借用了幾句,其詩如下:
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。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當以慷,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,唯有杜康。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為君故,沉吟至今。呦呦鹿鳴,食野之蘋。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
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。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契闊談宴,心念舊恩。
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。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?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
這里二第章中的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兩句出于《詩經(jīng)·鄭風(fēng)·子衿》,“但為君故,沉吟至今”兩句是曹操自己寫的,后四句又完全照抄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鹿鳴》。這種寫詩的方法是有點特別的,而實出于先秦“斷章取義“賦詩言志的傳統(tǒng)。在現(xiàn)實的政治生活中這一傳統(tǒng)雖然后來漸漸中衰了,而士大夫仍然習(xí)慣于巧妙地借用人們熟悉的前人成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;曹操這里的高明之處在于借用本來不相干的兩段《詩經(jīng)》以表達自己求才不得時之思賢若渴和求得賢才后的熱烈歡迎,為了充分表達自己的“志”,中間又完全根據(jù)自己的意思補了兩句,從而形成了意思相對完整的句群。
這個極富創(chuàng)意的辦法是前無古人的。后來流行的借句(在自己寫的詩中借用前人的詩句)以及集句(從各處摘取前人詩句拼成一首新的詩作),大約都從這里得到了某種啟示和鼓舞,而均有“斷章取義“之遺意。
借句也就是從前人作品中借用現(xiàn)成詩句的辦法,一般也只借用一兩句,有時加以說明,也有不說明的。中國古代流行“言公”的觀念(前人作品已成公共所有,人人得而用之),借用一兩句略近于運用成語典故,不構(gòu)成道德上的問題。
借句以巧妙、出新為上,歷來多有高手。北宋詩人林逋(字君復(fù),謚“和靖先生”,968~1028)有一首著名的《山園小梅》詩道:
眾芳搖落獨鮮妍,占斷風(fēng)情向小園。
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。
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斷魂。
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須檀板共金樽。
其頷聯(lián)(“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”)極其有名;后來南宋詞人姜夔有兩首自度曲,一作《疏影》,一作《暗香》,即由此而來。
而這兩句詩是有來歷的,實為借句。五代十國時南唐詩人江為有句云“竹影橫斜水清淺,桂香浮動月黃昏”(《全唐詩續(xù)補遺》卷十一),林逋將這兩句借來,略加改造(上下兩句各改一字),拿來形容梅花,大有點鐵成金之妙。竹子是一直向上長的,無所謂“橫斜”;桂花香氣濃馥,也不宜說什么“浮動”。林逋巧借這兩句而略動手腳,顯示了極高的水平。
更巧妙的辦法是對借來的詩句并不作任何改動,而仍然貼切,甚至比在原作中顯得更加美妙,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北宋詞人晏幾道(字叔原,號小山,生卒年不詳)的《臨江仙》詞:
夢后樓臺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卻來時。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記得小蘋初見,兩重心字羅衣。琵琶弦上說相思。當時明月在,曾照彩云歸。
其中“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”頗受讀者愛重,以為是不可多得的佳句;而這兩句是借來的,五代十國時詩人翁宏《春殘》(《全唐詩》卷七六二)詩云:
又是春殘也,如何出翠幃?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
寓目魂將斷,經(jīng)年夢亦非。那堪向愁夕,蕭颯暮蟬輝。
翁詩有句無篇,不算佳作,而“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”二句一旦被借入晏詞,因為上下文的關(guān)系,忽然顯得大有精神,把抒情主人公不堪回首的的惆悵和哀愁形容得很有意味,遂成名篇名句。
晏幾道一向長于借句,吳世昌先生早年除舉出《臨江仙》為例之外,又指出:
小山慣用此技,如《蝶戀花》之“紅燭自憐無好計,夜寒空替人垂淚”,全由杜牧之“蠟燭有心還惜別,替人垂淚到天明”二語脫胎而來。《玉樓春》之“織成云外雁行斜,染作江南春水淺”,系用白居易《繚綾》詩:“織為云外秋雁行,染作池中春水色。”《生查子》之“無處說相思,背面秋千架”,系用李義山《無題》“十五泣春風(fēng),背面秋千下”成語,而情調(diào)則完全不同……諸如此類的例子,真是不勝枚舉。他的本領(lǐng)是用了別人的詩,有時反而使讀者覺得它比原詩更好。——多半是因為他配置得當。(《漫談〈小山詞〉用成句及其他》,《詩詞論叢》,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)
在這些例子中,因為對借來的詩句略有改造,就借句的本義來說,尚不如《臨江仙》這樣典型。宋代詞人喜歡借用化用唐詩的甚多,小晏實為此中高手,可惜他作品的題材不免狹窄了一點。
四
如果把借用前人成句的規(guī)模擴大到作品的全局,就成為所謂“集句”:一首新的作品完全是用不同的前人(也可以是同一前人)之不同作品中的碎片拚接而成,而能渾然一體,表達己意,自成一全新的格局,這樣的作品就是所謂集句詩或集句詞。這樣的辦法雖前已有之,但大約總要到北宋的王安石才成為氣候,也才逐步擺脫游戲氣息而成為比較嚴肅的操作。這種集句體后來相當繁榮,形成一個引人注目的系列。
集句詩詞中自有佳作,例如南宋末年的文天祥(號文山,1236~1283)抗戰(zhàn)失敗被元兵俘虜后,作《集杜詩》二百首,他自稱“余坐幽燕獄中,無所為,誦杜(杜甫,字子美)詩,稍習(xí),諸所感興,因其五言集為絕句,久之,得二百首,凡吾意所欲言者,子美先為代言之。日玩之不置,但覺為吾詩,忘其為子美詩也。“試舉其中《懷舊第一百六》(括號中是杜甫原作的詩題)一首來看:
天寒昏無日(《石龕》),故鄉(xiāng)不可思(《赤谷》)。
訪舊半為鬼(《贈衛(wèi)八處士》),慘慘中腸悲(《送高書記》)。
確實很像他本人的創(chuàng)作,令人忘卻其為集句,而且絕無游戲文字的氣息。達到這樣高水平的并不甚多見。當然,文天祥是在一個非常特殊而痛苦的處境中從事其集句詩的,他的主要成就并不在此,他晚年的詩作自然還是《過零丁洋》、《正氣歌》等等更為重要。
關(guān)于集句詩詞的研究,近年來略見繁榮,我見過兩本專著(張明華、李曉黎著《集句詩嬗變研究》,中國社會科學(xué)出版社2011年10月版;又《集句詩文獻研究》,社會科學(xué)文獻出版社2012年9月版),已呈洋洋大觀。
“斷章取義”在這些集句詩詞中蔚為大國,成為中國古代文壇邊緣上一道特別的風(fēng)景。中國古代某些文人把不少精力用在這種先解構(gòu)再重組的智力游戲之中,固然頗有成果,甚至可以說乃是文化承傳中的一個組成部分,但同時也不免妨礙他創(chuàng)造力的正常發(fā)展,妨礙新的開拓和進取,其實是可惜的。許多大寫集句詩的詩人,自己的創(chuàng)作乏善可陳。拆舊翻新,偶一為之尚可;一味在傳統(tǒng)里討生活,永遠成不了什么大氣候。
![]() |
![]() |
責(zé)任編輯:金婷 |